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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槿花西月锦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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樱花树下,嫣红的花瓣随风翻飞,渐渐地飘落在他的头上、我的肩上。

他专注地盯着我,静静地等着我的答案。那个样子很像以前在建州有人来家串门,大黄狂吠被怒斥之后,偷偷躲到一边,认真地用那双明亮的狗眼打量着陌生人,仿佛想记住那个人的长相似的。

一时间,我的母性本能被最大限度地激起。这样一个孩子,高大俊美,锦衣貂裘,出身名门,却偏偏看不见人间的美景,一时间很多疑问在我心中盘旋。这个红发少年,为什么不说出他的苦衷,让人来为他医治呢?他的眼睛是先天弱视吗?还是和白三爷一样,他在紫园意外受了伤呢?

他终于有些不耐烦了。在他开口之前,我一手轻轻拉起他的手掌,另一手从他的肩头取下一片花瓣,放在他长年练武而粗糙温热的掌心里。

我微笑着柔柔答道:“回珏四爷,奴婢的名字和这樱花一样,也带着花,奴婢叫木槿,花的颜色也有红色的,您可记住了。”

他浑身一震,快速收回了手,后退了一步,却没有甩掉掌中的嫣红。他俊脸一红,下巴高仰,用那双不太灵光的大眼睛斜睨着我,“你是夫人房里的还是大房里的?”

“回珏四爷,两边都不是,木槿是杂役房的。”我恭恭敬敬地回答。

他有些怀疑地盯了我一眼,似乎明白了什么,略显疲惫地点了点头,又往前走。

我正纳闷他这是要去哪里,却见他忽地一头栽倒下来。

说实话,我从没有去过玉北斋,而且整个紫栖庄园大得如同一个国家级森林保护区一样,我曾在里面迷过好几次路,于是,我索性把他拖回就近的小北屋,自然把床上的碧莹给吓得咳了半天。

他太重了,不得已,我叫来了于飞燕和宋明磊。

略通医术的宋明磊说他是给饿的,可能有两天没吃东西了。于飞燕在旁边哈哈大笑。

啊?饿的?我明白了,他一定是迷路好几天了。

宋明磊他们俩去玉北斋报信,离开没多久,原非珏就醒来了,我给他一个本来是我们存粮的锅盔。这种当时服役的军人工匠发明的烙饼,为了便于保存,硬得就跟头盔似的。他一个阔少爷硬是吃得津津有味,愣把碧莹看得连咳嗽也忘了。

他吃完后,似乎才发现土炕上还躺着个人,于是爬上去,像狗看到大骨头似的上上下下瞅了半天。

我为两人互相作了介绍。

碧莹看到我点点头,才怯怯地叫了声珏四爷。我们的珏四爷一个劲地盯着她,打了个响亮的饱嗝,算是打了个招呼。

我实在没忍住,噗哧笑出声来。珏四爷向我这边扭过头,瞪了两眼,忽然裂开嘴,对我灿烂的笑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笑弯了一双酒瞳:“你叫木槿,像樱花一样是红色的,我记住了呢。”

我心头一热,碧莹也放松下来,跟着笑了起来。

终于,一个光头的突厥老人出现在我们的陋室里。他虽然穿着玉北斋的红色下人服,却神情倨傲,脸上如万年冰霜凝结,鹰钩鼻,有点像老年版的刘德华,年轻时应该也是个让众多女性垂涎的人物。

原非珏难得害怕地唤了声:“果尔仁,你来了。”

果尔仁凌厉至极的目光看得我直发毛,碧莹吓得差点就接不上气来了。就这样,原非珏灰溜溜地被果尔仁大叔领走了。

从此,原非珏和我成了朋友。于飞燕说这果尔仁曾是突厥第一勇士,在战场上单打独斗败给原尚书后,愿赌服输,便真的在玉北斋做了原非珏的仆从。

我想那原尚书可真不是简单人物啊。大儿子成了当今驸马;女儿听说也是国色天香,武艺高强,有望选秀进宫;三儿子的仆从是武林名宿;正房夫人手下有子弟兵八千;诸葛亮再世的柳言生做总管。就连这位看似最没有地位的原非珏都有个曾是突厥第一勇士的老家人。

我真的很好奇,究竟是怎样的人才有能力网罗并支使得动这么多奇人呢。

宋明磊挑眉告诉我,兵部尚书原青江自少年时代起,他的政敌便传颂他:关陇原氏有青江,智谋诡谲甲天下。于飞燕在一旁眼神崇拜地深点头以表附合。

我们的家主是这个时代神一样的人物, 难道当初我说锦绣会令他们家贵不可言,是无意间说中了原家的心事,他们真的想改朝换代?

这个念头出现在我的脑海,我不由得心惊肉跳。这不是不可能。这个时代外戚当权,原氏又掌握全国五分之二的兵权,全国各地还有那么几个拥兵自重的藩王,边界似乎也不怎么太平。

这种动荡年代,搞个什么朝代更替不算什么难事,然而一将功成万骨枯,我们小五义在他们原家的事业里又会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呢?

幸好这几年,原家没什么动静,而夫人待我家锦绣亦如亲生女儿,我的心也渐渐放了下来。

有时我会问原非珏,他的眼睛怎么回事。他却总是冷哼一声,死也不肯说。

我曾问过宋明磊能否治他的眼睛,他说他的眼睛不像是天生弱视,可能是被药物所迷,以他的程度很难治好,然后他神色凝重地对我说:“木槿,这是主子和主子之间的事,二哥知道你心地善良,但这次听二哥的话,我们做下人的还是少管为妙。”

我明白宋明磊的意思,看来原非珏很有可能是和白三爷一样出了场“意外”,变成了残疾。我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这个紫栖山庄里到底有多少可怕的秘密?

且说那原非珏自此隔三岔五地在西枫苑迷路,必会准确地顺道溜达到我们这里来,奇迹啊!

一米之内,他对谁都是睁眼瞎,却偏偏在很远的地方就能认出我来。

我沾沾自喜。嗯,就跟我们家大黄很远就会嗅出我和锦绣一样,动物的本能啊!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一旦他发人来疯,就会用他的长枪先跟我打个招呼。一个弱视的孩子舞刀弄枪是很危险的,偏偏又爱现。

比如说现在,我又惊得一身冷汗。这回我也恼了,跳起来,指着他的手抖得厉害,“珏四爷,你、你、你,如果你不小心扎死我怎么办?”

红发少年仰天狂笑,“本少爷武功高强,怎么会扎死你?”

我气鼓鼓地把衣物一收,就往回走。

他在后面亦步亦趋,一手拽着我的袖子,歪着脑袋问我:“上哪儿去?”

我一甩他的手,“你那枪方才把我的脸擦伤了,我得去请人给我上药,疼死啦!”可千万别留疤。虽然我是不准备在这个错误的时空再嫁人了,可爱美依然是人的天性。

他忽地扳过我的身子,捧起我的脸,照着伤口就是一舔,于是我的左半脸全是口水。

我又受了一回严重惊吓,他莫非真的要做犬夜叉?我立刻把他推开,僵在那里,“你、你、你,做什么?”

“果尔仁说了,女人的伤只要男人一舔就不疼了。”

如果不是他非常严肃认真,我绝对会以为是黄世仁在轻薄喜儿。不过我倒真没看出来那个冷如冰山的果尔仁,如此有写言情小说的天赋。啊,不对,这人是怎么教育小孩的?

“珏四爷,男女授受不亲,你不可以这样轻薄一个女孩的。”我暂时忘记我的悲愤,耐心地教导这位青春期少年。我心里也把他算作我圈子里的人了,我的朋友里是不允许有黄世仁之流出现的。

“哼,果尔仁说了,这些都是狗屎。”他振振有词,毫无羞愧可言,“再说了,你迟早是我的人,舔个脸又算个什么。”

这是他第一次对我说这种话,我一下子愣在那里。而他气不喘,脸不红,弱视的大眼睛定定地看着我。

我很想提醒他,他当初见面时,不也觉得果尔仁口中这堆狗屎是很有道理的吗?

我也很想告诉他,你只是个十六岁的小屁孩,该是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时候,而不是沉溺于早恋的旋涡。

我最想让他知道的是,对女孩告白,同小狗之间表达友情似的舔来舔去完全不同,不可以这么粗鲁且毫无浪漫可言。

就在这时,一只健壮的手臂把我拉到了身后,是宋二哥。

他还是温和地笑着,眼中却有一丝冰冷,“珏四爷,男女授受不亲,我家四妹虽是个下人,也是正经女孩。如果珏四爷真中意木槿,也请回了夫人,由夫人做主才行。”

我的心中淌过一股暖流。前一世的我是一个标准的独生子女,童年过得十分孤独,一直希望有个把兄弟姐妹,最好是能揍流氓的那种……

宋明磊的形象忽然间如此高大!

我牵着宋明磊的袖子,侧着身子偷偷看了一眼原非珏,没想到他正夸张地弯着腰想看我。

原非珏终于发现宋明磊的碍事了,很不高兴地问:“你是哪棵葱,敢挡着本少爷?”

这句话是他前几天跟我学来的。我扑哧一笑。这个原非珏在整个紫栖庄园里可能只认得出四个人,他老子、原夫人连氏、果尔仁,还有,就是我花木槿了。

“回珏四爷,小人宋明磊,是紫园西营的子弟兵。”宋明磊一抱拳,垂目第一千次向他自报家门。

“你便是那有西营小韩信之称的宋明磊,宋光潜?”原非珏双目微眯,面色一整,几年来第一次对宋明磊的自我介绍有了反应。

我在那边得意地一笑。以我家宋二哥的文韬武略,百步穿杨,在紫园可是如日中天了。而我那大哥,乃是勇冠东西两营无敌手的勇将,九环烈火刀于飞燕。还有我家锦绣,有“钟灵神秀”之称。

三个月前,难得原尚书回西安省亲。他亲自检视八千子弟兵后,对于飞燕、宋明磊青睐有加,曾对人云:“此二子,颇有关云长及韩信之风也。”

他回京城时带走了于大哥。前日宋明磊兴冲冲地告诉我们,大哥已顺利摘得了武状元的桂冠,将来封侯拜将,前途无量。

这些紫园的名人都是我的亲朋好友啊,我想不得意不自豪都难。就因为裙带关系,这几年我和碧莹的日子才稍微好过一些,连周大娘也对碧莹客气多了。

我回过神来,才发现这两位正大眼对大眼,面无表情。怎么了?

过了一会儿,原非珏拔起银枪,看也不看我一眼,对宋明磊一点头,“花木槿我志在必得,而于你,总有一日,我必击之。”

“光潜拭目以待。”宋二哥微微一笑,目送着他离去。

不过他好像又走错方向,往西枫苑去了也……我暗叹一声。

宋明磊转过身来,“你没事吧!”

我笑着摇摇头,对他道谢。

他看着我,目光深幽,“木槿,他是个痴儿,又是个不得宠的庶子,可毕竟也是世家出身,我等想入原家做妾也是难事,你还是莫要与他多交往为妙。”

我知道他是为我好,可是他说得好像我特想攀高枝似的。本来脸被划花了,心情就不怎么好,听了这话,我更是不乐意,当即闷闷地说着:“二哥放心吧,木槿不会去攀高枝的。”说完,我收起衣服往回走去。

宋明磊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木槿,生二哥的气了?”

我摇摇头,也没回头,继续往回走。

回到屋里,碧莹正一脸幸福地缝着宋明磊的衣服,看我进了屋,就说:“二哥刚走,你可见着他没?”

我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不声不响地忙东忙西。

她笑问:“这是怎么了,又跟谁怄气了?”

我告诉碧莹刚才发生之事,少不得埋怨宋明磊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什么的,她却扑哧一笑,“如此说来,过些日子,我们小五义中可要多个珏四奶奶了。”

这回我可火大了,“你们一个个就会欺我,要是我有那份心,就让我如此报应。”说罢便折了一根筷子。

没想到,碧莹这丫头接下来说的话更过分,“既然你不愿做珏四奶奶,那就跟了宋二哥吧,反正你们俩总有说不完的话。”

我瞪着她达五分钟之久。莫非这小丫头病糊涂了不成?我抄起一个枕头跳上炕,“你个下流东西,又胡说什么?难为我这么卖力地帮你,三天两头拉拢他,你还这么调戏我。”

没想到碧莹笑着躲过我的枕头。嗯?看样子她的身体,今年还真有起色了。

等闹过了,她忽地拉住我的手,正色道:“木槿,我们几个是一起进园子的,你是什么样品格的人物,偏这几年舍弃了多少进园子的好机会,在这儿起早贪黑地刷粪浣衣,还不是为了我这没用的人?如果不是你,我早已是一抔黄土了。”

我张口欲言,她却用瘦得皮包骨的纤指捂住我的嘴。她长长的黑发披散着,衬得肌肤愈是白皙,青紫的血管清晰可见。那清灵的丹凤双眼,如一汪春水。她非常诚恳地说道:“好妹妹,姐姐无以为报,漫说是夫君了,便是要我这条性命,亦只管拿去,这些都是姐姐的真心话。”

我久久愣在那里,竟找不到任何语句精准地表达我的心情。

但不可否认的是,我很感动,亦很感叹。我这位义姐,真是……

过了几日,躺在病榻上将近六年的碧莹终于下地了,我开始帮她进行物理治疗。又过了月余,她走路多了,还略微有些气喘,但已能做些简单的家务了。我抱着她大笑说苍天有眼,而她热泪滚下,瘦骨嶙峋的双手紧紧抱着我。

可惜小五义中,只有我在碧莹的身边。锦绣仍在法门寺烧香,于飞燕在北方镇守边界,宋明磊这厮最近似乎很忙,而我怨他上次管我管得太宽了,决定和他冷战,也不去请他,所以很久没有见他了。这个傻丫头想宋明磊想得都快疯了,整天流泪望天涯,我没办法了,只好捧着碧莹精心缝好的那件冬衣,硬着头皮去西营找宋明磊。

我寻了个下午,来到了一座灰墙高院内,正是西营子弟兵的居所。门前两个站岗的士兵,也就十七八岁的模样,我对着其中一个屈膝行了个礼,“劳烦这位哥哥通传,我给我家二哥宋明磊捎东西来了。”

那个头矮一点的小子听到“宋明磊”三个字,立时堆起了笑容,“啊,宋大哥提起过,这位一定是木槿姐姐吧!”

嗯?宋明磊这小子莫非是知道碧莹病好了?他一准儿知道我会为了她而来吧,比起我这个现代人,他还真是神机妙算,难怪人称西营小韩信呢。

那守门的小子见我点头,便道:“小的叫原武,宋大哥说了让小的引姐姐进营子来。”

进了营子,一路经过校场,明明午休歇觉时分,仍有不少人或张弓习射,或四五一堆角力格斗。树下三两个健壮的子弟兵蹲着,捧着碗叽叽呱呱用当地话聊着,间以呼哧呼哧地吸溜着面条。

一个特黑的少年手里端着碗,从我的背后绕过来,身形是我的两倍有余,高大得如同铁塔。他的暗影将我完全置在其中。我一惊,他却嬉皮笑脸道:“不得了,武赖子,你相好的真俊哪。”

旁边的人哄堂大笑。

原武的小脸涨得通红,急得双脚跳,“槐安,你别瞎说,这是宋大哥的义妹,你不要命了?”

槐安立时噤了声,所有人都害怕地看着我。我对他们笑笑,也不说话,就跟在原武后面快步走了。我心想,宋明磊果然了得,看来在西营中颇有权力。

原武一路上不停地解释营子里的弟兄都是些粗人,不要和他们一般见识什么的。我心中好笑,面上还是一副温柔贤良的古代女子相,一路不停地说请他不要放在心上,我不介意的。

来到一片竹林前,原武指着清幽的馆舍说道:“那便是宋明磊的居所——清竹居。”

原武到底是个孩子,可能还记着刚才众人的调笑,红着脸向我鞠了一躬,便一阵风似的跑了。

我来到近前,只听得里面有个陌生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当今天下早有乱象,不如早择明主而栖……何人在外面?”

一个青衫人影忽如鬼魅一般出现在我的眼前,向我头顶抓来。

“先生住手,那是我家四妹。”宋明磊焦急的声音传来。

那人虽中途撤去了力道,可一股余力仍然将我扫倒。我啊的一声向后仰去,眼看就要跌在地上,已有人快速掠过来,及时拦腰将我扶起。阳光透过碧绿的竹叶洒了下来,我眯着眼看到一个俊秀少年担心地看着我,正是碧莹的心上人宋明磊。

宋明磊将我扶起来。这是我第一次经历武林高手施展绝技欲杀我,所以仍在惊吓中,抬起头,我望见了一双深如幽潭的黑眸。

我扭头,只见一人四十开外,长须美髯,迎风飘扬。此时,他负手而立,星眉朗目,精光毕现,正默默打量着我。一想起刚才他那凌厉的杀意,我还是有些后怕,不由自主地向宋明磊那里凑近了些。

宋明磊的声音从上而来,“四妹莫要害怕,这位是名满天下的韩修竹,韩先生,他是白三爷的老师,与二哥相约品茗而来。”

原来这就是原家神童的老师韩修竹先生,也就是经常把原非珏同学修理得咬牙切齿但又真心崇拜得不得了的老匹夫。你们刚才不像是在品茗这么简单吧!

我定了下神,向韩修竹福了一福,“韩先生万福。”

“光潜既有义妹来访,吾择日再来叨扰。”韩修竹向宋明磊和我点了一下头,一拱手便走了。

“四妹还好吧?”宋明磊正热切凝视着我,有一刹那我还误以为那是思念若渴。我甩了甩头,恢复了笑容,“还好!多谢二哥救我。”

走进屋内,一众家私甚为简朴。三面墙中,倒有两面全被高大的书架填满。这简直就是一个私人图书馆。

宋明磊很热情地招待我,亲自端茶倒水,还专门拿出了一碟我爱吃的桂花糕,一点也没有拿架子的意思,弄得我倒有些不好意思。

然而当我告诉他碧莹的身体大好时,他也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欣喜和意外,可见他早知道了。

他微笑着说:“真是件大喜事,三妹的身体大好,都是四妹的功劳啊。”

我摇摇头,“二哥此言差矣,真正的功臣是你,不是我。”

他一挑眉,目光如炬地望着我,“四妹何出此言?”

嘿!这么聪明的人装傻。我正要同他说说碧莹对他的相思之情,他忽地站起来,指着一堆木制的微型城市,对我说:“四妹见多识广,可知这是哪座城池?”

他既然扯开我的话题,再绕回去不免有些奇怪。我只得走过去,看了一眼那熟悉的模型,不由得露出笑容,“二哥,这是紫禁城吧?”

“紫禁城?”他一愣。

“这不是京都的皇城紫禁城吗?”我也迷惑了。难道在这个时空里,紫禁城不叫紫禁城,那叫什么?

他笑一笑,“正是京都的皇城,不过叫昭明宫,连二哥也不知道它还有个别名叫紫禁城,四妹从哪里看来的?”

啊,说漏嘴了。我照老规矩,说是从建州老家的一本破书中看到的。

旁边一张地图吸引了我的注意。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古代的地图,果然和历史课上看到的一样。他见我感兴趣,便兴致勃勃指着地图为我讲解当前形势。

我有些傻眼,属于当今大庭皇朝的土地竟比南宋年间的土地还少:

南边一大片土地都是南诏国的,西北边是突厥和楼兰的地界,东北我们有强大的邻居契丹,东面的东瀛和高句丽这时幸好还没有怎么强大。

突厥于元武元年分裂为东西突厥,东突厥同我们的关系不错,前几年西突厥被原尚书打败后,大庭一直采取和亲政策。现在两国关系还算马马虎虎,但西突厥连年骚扰楼兰边界,而楼兰是大庭的属国,这场战争,其实意味着突厥和大庭在争夺丝绸之路上的控制权。

然而这几年大庭皇朝忙着和拥兵谋反的淮南王、胶东王开战,无暇顾及。

比较严重的是南诏越来越不满足于做大庭的属国,大有独立的意识,而南诏的国土早已包括我那个时代云南全境和西藏、贵州、越南、缅甸等地区。南诏的疆域比大庭的要大得多,我们的国家倒越来越像南诏的属国了,而且南诏最近也在边境不断扰民。

宋明磊侃侃而谈,分析时势,还真是腹有良谋,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有些所谓当世英雄的苗子。

连我一介女流也听得热血沸腾,我心中一动,“二哥,刚才你和西枫苑的韩先生也是在论天下时势吗?”

他当下点头,直言相告那个韩先生有意要他归到白三爷帐下。我渐渐笑不出来了。

他盯着我的眼睛,轻轻道:“四妹觉得有何不妥?”

我皱着眉头道:“木槿深信大哥和二哥是当世少有的少年英雄,未来的风流人物,只是一将功成万骨枯……”

宋明磊轻叹一声,幽幽说道:“四妹所言极是,我们小五义本都是家中遭逢变故的不幸之人。别说是愚兄,就连大哥也常叹生不逢时。然则若没有原家,我等又将何去何从?可能流落街头,沦为市井苦力,又或烟花柳巷之所。”他苦笑一声。

我不由赞同地点点头。如果没有原家,我和锦绣还真的可能会被卖到娼门中。

只听他语调一变,“世人黑白分,往来争荣辱;荣者自安安,辱者定碌碌。既入了原家,也命中注定入了这浊世。四妹,如今轩辕氏倾颓,奸臣窃命,外戚专权,外族入侵,欲夺我华夏九州。天灾人祸,民不聊生,韩先生推算十年之后大庭皇朝必定江山移主。”他轻嗤一声,目光炯炯地望着我,“何须十年,四妹信不信,愚兄断言,不出五年,天下将大乱,原家必能逐鹿中原。若能助其成就霸业,必能拯救万民于水火之中,使我华夏不为外族所侮也。我等亦能创一番事业,流芳百世。”他停了下来,略略平复了一下激动的情绪,望着我,朗朗道:“我一向引四妹为知己,不知四妹以为如何?”

我张口结舌,久久说不出话来。我暗自思忖:是应该吟诵一下,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还是立刻建议他先定西川为家,后取荆州建基业,以成鼎足之势,然后中原可徐图也?

望着那张年轻而坚毅的脸,那眼中热切的信任,回味着那句引我为知己的宣言,让我想到了前世那个曾在飞行大队服过役的小叔叔。虽然他退役后下海成了富商,但依然深切地关注时势。他一生除了爱好攒钱之外便是谈论古今中外战争。我高考加的是历史,所以黑色七月那阵子没事就往小叔叔家跑。

相比起小叔叔的爱好,小婶婶可能对于PRADA的包包和香奈儿的服饰更感到亲切,于是难得他将我这小屁孩当作绝佳的倾吐对象。每每说到北宋遭受的外族屈辱史,近代鸦片战争后中国饱受帝国主义的侵略史,他便捶胸顿足,长吁短叹,毫无CEO形象可言,恨自己不能生逢其时。

我当时听得如痴如醉,以后便效法小叔从商以经济强国,直到遇到长安偷情,紫浮大闹地府,莫名其妙地到了这个奇怪的时空。

南斯拉夫大使馆被炸时,小叔叔曾激愤地挥舞着手臂说:“如果祖国需要,我还是能够重上蓝天的。”

我的心一动,小叔叔的脸庞和宋明磊的脸庞交叠在一起,一时间我恍惚起来,不知究竟在哪个时空。

去岁建州老乡传来消息,花家村遭遇百年洪涝,整个村子都冲没了,爹爹,后妈和旺财再无生的踪迹,我和锦绣痛苦一场也别无他法,如今我生命中的亲人只剩下锦绣还有小五义了,也许在这个时空,我可以替小叔叔完成他的梦想,亦可保护这一世的亲朋好友……

宋明磊说得对,我们生不逢时,卖身为奴,然而若没有原家,我们可能会更惨。自从踏入原家大门的一刻起,我们的命运已然和原家连在了一起。

我朝宋明磊笑着点点头,“二哥志向远大,木槿好生佩服。”对面的年轻人明显脸色一喜,我接着道:“既然二哥引木槿为知己,我亦唯二哥马首是瞻。前几日二哥提到大哥来信,提及和突厥的战法,我回去想了想,现在就写给二哥看看,不知能否帮到大哥。”

我掏出自制的鹅毛笔,蘸了宋明磊的墨,写了几个曾在小叔叔的战争书籍里看到的古代保卫战的战法,比如雀杏、行烟、扬尘车,还有令美国人很头疼的化学武器。其实,我们中国早在北宋年间便有毒药烟球,这在本朝肯定是没有发明。历史中的宋朝有着太强大的若干个邻居,可惜由于政治上错综复杂的原因,在那个时代,一直处于下风,最后灭亡于蒙古的铁蹄之下。

宋明磊看了,双眼一下子亮得惊人,一把夺过我的纸,细细地看了起来。他用力过大,把我长满冻疮的手给弄破了,钻心的疼。

我吃力地掏出手绢,要包起那红肿的手,他慢半拍地发现我右手血流如注,一把抓过我的手,皱着那好看的剑眉,责问道:“我给你的金创药呢?”

早用完了,这几天不是忙着和你冷战嘛,当然没好意思问你要呗!

我口中讪讪说着:“刚用完。”

他看了我一眼,似乎有些生气。他从柜子里掏出一个小瓷瓶,拍开我欲接的手,仔细地帮我抹着药。我疼得龇牙咧嘴,还得口中称谢,心想这浑小子绝对是故意的。

“宋大哥……”

一个娇美的声音传了进来,救了我的手。我和宋明磊望去,只见门口俏生生地站着一个可人儿,正目光闪烁地盯着我们。这不是二小姐身边那个很红的香芹吗?她是大房兄妹乳母的独生女,又和大少爷、二小姐一起长大,据说如果大少爷没有娶当今长公主,原夫人是打算送她去大少爷那做二房,如今她很有可能是做二小姐的陪房丫鬟。

我对她福了一福,“香芹姐姐。”

看在宋明磊的面上,她对我微微点了一下头,算是打了个招呼。她冷漠地经过我,径直走向宋明磊,绽出一丝无比甜美的笑容,“二小姐从法门寺回来了,让我来传个话。”

锦绣回来了!我难掩喜色。

香芹看了我一眼,便闭了口。

明白了!

我立时便向宋明磊告辞,他也是明白人,并未挽留,只将我写到一半的战策、鹅毛笔卷在一起,又塞了两盒药给我,一盒是金创药,还有一盒是治哮喘的稀有灵芝蛇胆粉,是给碧莹的。

他不顾香芹的脸色有些难看,温言道:“天色已晚,恕二哥不能远送,四妹路上小心。你定要按时抹药,记得代我问候三妹。”

我心头一热,将手卷塞入衣袖,嗯了一声,在香芹冰冰冷冷的目光中,走出了清竹居。

我接过原武递上的一盏“气死风”,道了谢,慢慢往回走。边走边猜原非烟要香芹给宋明磊传什么话。看他也不吃惊的样子,想必这原小姐经常让贴身丫头给他传话啊!

莫非是要学《西厢记》里崔莺莺私会张生不成?虽说宋明磊这样文武双全的优等生,原非烟看上他是一点也不奇怪的,可是他毕竟只是一个身无功名的家臣啊。

我改明儿得问问锦绣,如果原非烟看上宋明磊,那碧莹二女事一夫的甜蜜计划,很有可能会变成原非烟和香芹霸占小韩信的噩梦了。

想起苦命的碧莹,我暗叹一声,选了条小道,加快脚步。

天渐渐黑了起来,入了幽密的西林,浓雾忽地降了下来。我看不清方向,只能按照感觉摸索着。

“气死风”微弱的光芒在风中飘摇,忽明忽暗,如苦海中的小舟颠簸不已。

忽地脚下一绊,我摔倒在地,双手摸到一片湿润,不小心踏进泥塘了吗?我赶紧扶着灯笼,稳住了火芯子,往手上一看,悚然一惊,手上竟满是鲜血。我打着灯笼一照,原来前面横着一个身着西枫苑青色下人服、浑身是血的人,

我大着胆子往他鼻前一探,没气了!

我哆嗦着正想回去求救,却听到前方脚步声传来。我吹灭了“气死风”,爬到大树后。夜色中飘来两个身影,一高一矮,其中一个打着火把,来到尸体边。

高个子看着地上的死人,对矮个子说:“中了我的九品断肠红,还能撑到这西林,不愧是幽冥教的人。”

矮个子对高个子甚为恭敬,“大人果然神机妙算,难怪主公如此信任大人。”

“废话少说,查探如何?可找到东西了?”

“玉北斋里里外外都搜遍了,没有结果,至于那西枫苑……大人恕罪,那韩修竹布下的梅花七星阵着实了得,小人实在……无法潜入。”

“没用的东西,那上房的紫园呢?”

“紫园的兄弟回话说也是一无所获,除非紫栖山庄有暗阁。我本想将整个庄园翻个遍,但柳言生陪着夫人回来了。”

“主公马上就要起兵了,在那以前,一定要比幽冥教早一步找到《无泪经》。不然等大军进了西安城,人多眼杂,就难办了。”

“是!请问大人,小人是否该按老规矩处置这厮?”

“去吧。”

树后传来奇怪的嘶嘶声,伴着阵阵的恶臭。我偷偷瞄了一眼,那两个人已经飞向夜空,瞬间消失了。哇,武打片!而那尸体正在起着某种化学反应。月光下,尸身混着血水嘶嘶地融化为白沫。我的鸡皮疙瘩满身爬!

我看那尸体化得快差不多了,便软着脚跑出来。我抖着手,弄亮了火折子,点燃“气死风”,却见那尸体原来的地方只剩白沫。

月黑风高夜,一灯幽灭,一个柔弱的美少女(自我陶醉)独自对着一滩尸水哆嗦得如同寒风中的枯叶。忽然,一丝呼吸毫无预兆地在我耳边吹起,像是贞子在我身后似的,我更是胆破心惊。

“你将他化尸了?”一个男子的声音轻轻从背后传来。

我“啊”一声,把“气死风”丢在地上,跳了开去。瞥见一个颀长的身影,长发飘飘,白衣如雪,脸上戴着陶制的面具。那面具轮廓分明,没有眼珠的五官如古希腊的雕像深邃冰冷,透着诡异。

我惊骇得跌倒在地上,张嘴想说什么,半天没发出声音。这究竟是人是鬼?莫非是刚才那个死人的鬼魂?

那个白影越飘越近,我好不容易找到我的声音,“不、不、不,不是我做、做的,你、你、你,是、是、是谁?”

白影忽地在我面前消失,正当我以为那只是受了严重惊吓而产生的幻觉时,呼吸声又在我的耳边响起。

“你是幽冥教的?锦官城那边来的?抑或是南诏国派来的?”他的声音冷若冰霜。

“我、我,我不、不是奸、奸、细、细,什、什么油、油米饺?”我爬开一米远,脚那个软哪。

“乖乖告诉我,你的主上是谁,《无泪经》在哪里,”他很轻很柔地说着,“不然我让你求生不能,求生不得。”

我提起勇气,指着那白衣人,“你、你、你又是什么人?黑夜里穿一身孝服,戴个白面具,像吊死鬼似的,你、你、你以为你在拍电视剧吗?”

话一出口我相当后悔,而那个神秘的白衣人也是一阵奇怪的沉默。

许久,他伸出了一直背负在后的双手,他的手指很修长,我很不恰当地胡思乱想起来。那双手啊,比那些做护手霜广告的女明星的手都莹润柔美。莫非那面具下的是一个美貌的女子,故意发出男子的声音来迷惑我?

“你说话很有趣,只可惜这么有趣的人要离开这世间了。”沉默许久的白衣人终于开口了,没有波澜的声音结束了我的春梦。

身影一闪,我的胸口已受了一击,钻心疼痛。噢,这浑蛋居然打了我这一世刚发育完成的胸脯!浑蛋,很痛的。

我口吐鲜血,他伸手握紧了我的咽喉,我呼吸越来越困难,就在我以为又要见到牛头马面之时,眼前忽然人影闪动,传来一声娇喝:“快放手,你是何人?”

而我完全陷入了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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